该文在《方圆》’95第6期刊载时以“虚妄的皈依”为题
1月18日上午,贾福成被执行枪决。一颗子弹洞穿他的头颅。他竟然不肯死去,固执地等待着另两颗子弹。十分钟后,他如愿以偿。
人们说他收获了三颗子弹:第一颗是周迪的,贾福成为了弄到元钱,残忍地绑架并杀害了6岁男孩周迪;
第二颗是王守伟的,贾福成为了保住性命,将主要犯罪情节全部推给与案子毫无关系的王守伟,致使王守伟在押91天,险些丧命;
第三颗是他母亲的,爱子如命的贾母已等不及为儿子送行,于一个多月前,呼唤着贾福成的名字,故去。
贾福成带着三颗子弹离开了这个世界,从而使发生在辽宁省葫芦岛市南票区的“94.3.02”绑架敲诈杀人案终于画上了句号。
笔者因为有幸采访了囚禁中的贾福成,才得以把一份值得思味、值得借鉴的精神性存在从贾福成的肉体生命中及时剥离出来,写成如下的文字,供感兴趣的朋友们一阅。
一
苍天与我有何仇,为何置我于下游,
早知人间这般苦,愿到*泉变*游。
这是贾福成在看守所接受采访时应我们之请,当场写作的。
需要说明的是诗中曾出现三个错别字,即“仇”本为“愁”,“何”为“和”,“置”为“自”字。
他怨恨苍天与自己为仇,他感知人间痛苦,其核心在自己被“置于下游”的社会地位。
他9岁丧父,靠寡母拉扯他辛酸度日。
他家居南票矿务局住宅区十六栋里,这里除清一色的瓦房显得略为齐整一些外,与古老的自然村落并无多大区别,而且两山对峙,夹出狭长而封闭的一隅,这就是贾福成的生存空间,出离这一空间,也许只有读书考学一个门径,然而书声琅琅的教育圣地,却被一些混子开辟出恃强凌弱的一角舞台。
贾福成不甘弱小,以为武术可以争胜世界,的确,他只打了三个月的沙袋,出手便平了强者,树了威名。
然后,天真少年那一点无足轻重的虚荣,却葬送了*金般贵重的学习年华,他终于在意兴索然中自动走出校门,过早地问津社会了。
他学无所长,没有立身之本,家境贫寒,没有立身之基,骨子里那一点可怜的虚荣,只能加重他自惭形秽的心理,无形中夸大了他眼中的不平等的社会现实,他自以为站在最低一层台阶上,冷冷地瞧望着比他高高在上的不同台阶的人们,他看到的都是对他的冷眼和鄙视。
他带着病态的眼光,从那些有资格鄙视他的人的兜囊里窥到的是钱,他默默在心里喊道:我也能整!
他学到的那点武术,便辅助他去偷,进而又*。他放弃了脚踏实地的生活准则,也就失去磊落作人的坦荡襟怀,他躲在没有阳光的阴暗角落,在冒犯公德、法律的行径中,培育了自己卑污、残忍、侥幸、无赖的心理,岂不知死亡正向他悄然逼近。
这时他人生道路突然发生逆转,在锦州铁路工作的大姐夫为他引见了一位武学颇深的90高龄的老者,嘱咐他说:“你跟人家学学咋做人吧!”
老者用武德为他上了人生的重要一课,他居然戒了偷,戒了*,决心改过从善,专心学武,以后又转学气功。
武术和气功竟为他本来卑琐的人生开出一个高远而幽深的境界,这境界以他眼中的黯淡现实为底色,愈显出亮丽诱人的魅力,为他骨子里那点虚荣心的实现,敞开了一条貌似光明其实虚幻的通道,他幻想着成为万人仰慕的名家。
据说就在3月2日他作案的当天,他转为合同工的通知也恰好下来,案发后,闻者无不叹惋,但是在看守所里贾福成却极其轻蔑地说:“我根本就不想变全民合同啥的,那把练武的时间都抛出去了!”
19岁的少年正是耽于幻想的时候,既然不想踏实作人,那么幻想就拔着他的头发,使双脚离开坚实的土地愈来愈远了。
春节期间,他去赤峰探亲,迥异于十六栋的城市文明,令他眼花缭乱,他尽情地陶醉于电影院、录相厅、舞厅、卡拉OK、公园之中,亲戚们用亲情把他送上了天堂,他却在天堂的底下窥到了金钱的魔影。
他把已有的理想具体描绘为一幢可以在里面自由练武,练气功的别墅,而通向别墅的道路,却需要金钱来铺设,他看好一种开对夹(即肉夹馍)铺的生意,预算需元资金,于是他设计并实施了绑架。
二
王守伟和贾福成本是同学,也是一对比较要好的朋友,但是在生与死的关头,王守伟却险些被贾福成拉来替死。
王守伟作为“死囚”的镣铐是被牛宝成、崔晶等检察官给打开的,但是王守伟身遭诬陷、甘心受死的愚弱却深深刺痛了检察官们的心。
相反,贾福成以其19岁的年纪、身材瘦小得像个半大孩子、脑瓜小得活像一个个头稍大一点的萝卜栽到脖子上,竟然令颇有经验的牛宝成等人煞费了心智。
贾福成在敲诈信上署名菜刀团,加上贾福成身材瘦小,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么大的案子竟会出于贾福成一人之手,这就在客观上为贾福成诬陷王守伟提供了机会。
当然贾福成推死求生才是最根本的原因,不过另有隐情也许更值得玩味。
据贾福成讲:“他从赤峰回来后曾和王守伟商量绑架的事,王守伟不干。我也没强迫他干。我说‘你别给我往外说’,他说‘没人管你这事’!”
案发后,贾福成很自然就怀疑是王守伟漏的,他说:“如果是他点的,我也不能让他跑了!”
我们问他:“现在不就跑了吗?”
他说:“后来一听说是对笔体对出来的,根本与人家无关,就没有必要再咬他了,再说我俩关系以前也不错!”
这里就有两点需要探讨。
其一,贾福成的深层动机是推死求生,但是在他表层心理,却为这深层动机找了一个漂亮的借口:即出于义愤。
义愤的前提是王守伟“不义”,也就是不够意思,这样自己就先成了“不义”的受害者,那么他反诬王守伟,就是对不义的惩罚,以此来维护“义”的尊严,至此,本来卑劣的反诬,反而成为“高尚”的卫义之举。
其二,反诬败露,本来是他在正义面前的失败,可是他却在心理上将它轻松地解释为出于自己的宽容,其前提是王守伟并非不义,还须加上一点“咱俩以前不错”的面子,假如你真“不义”了,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跑了。
这种掩饰失败、装点成功的心理都到了可笑的地步,因为检察官牛宝成、崔晶、罗德武,包括王姝婕女士都在现场,谁都清楚,贾福成是在强大的攻势面前,心理崩溃、绝望而极不情愿极不甘心地败下阵来的。
三
我们不妨说贾福成心中曾有一方净土,即隐居别墅,练功练武,这当然不切实际,更何况他选取了罪恶的手段。
不过在他的心中却另有一高洁的圣坛,上面供奉着他刚毅的慈母。
我们在南票矿务局采访时,曾风闻乡邻们对贾母的为人略有微辞,似乎贾福成“*子六”的心计就秉承其母,而贾福成在看守所里却向我们叙述了他心中的圣母。
在不到三个小时的采访中,他竟然十次谈到他的母亲,除了一二次是我们提问外,都是他主动说起。
在他行将结束的短暂的19岁生命之际,他念念不忘的是母恩未报,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行径败坏了门风,败坏了母亲在社会上的形象,在他颇为矛盾的来世思想中,他真正想报答的,恐怕只有他的母亲,当然偶尔也提到对周家的补偿。
贾福成有三个哥哥,三个姐姐,他三哥只比他大一岁。
他述说了他9岁丧父以后的事——
“邻居说我妈不容易,那时候由于我小,也不懂事,只能坐旁边听着,妈说‘虽说他爸没了,无论如何,我也要把这俩孩子抚养成人,对得起他死去的爸,不指望以后谁养活我,到那时候别给我丢脸,从小长大了,多做好事,好好过日子,争口气,等以后上班安个家!我上我大儿子家凑乎几顿,我还能活几年呀!’”
“上学时家穷,看人家使自动铅笔,眼馋,知道家穷,没开过口,借人家笔用,妈看我鼓捣,买了一个!大了,上初中,没衣服,妈说给元,上锦州大姐那儿,让大姐给买。妈说整干净利索点,没身衣服老师都瞧不起。我妈从邻居家借元,上学书费就交元,我妈那我们三个一起生活费45块钱,又借的钱,当时我就跟家说,我不念了,我自个也能活,干点啥不吃口饭呀!妈说无论如何也得念书。”
后来贾福成变坏以后,又跟他妈说在那个学校念不下去了,他妈就给转个学校,花不少钱,念了一个礼拜之后就不念了。
他妈对他说:“念书不适合你,也不强迫你,在家老实上个班,反正咱家就这样,从小长这么大,也没身好衣服,挣点钱,穿点也中……”
贾福成对我们说:“上班第一个月挣80多元,都给我妈了,我妈没要。她说乐意攒就攒着,不乐意攒着,可以自个买点衣服啥的。反正我妈这个人特别好。赶我三哥上北京上班去,我妈就带着我。浇园子啥的,都是我妈自个干,有几次起来,都发现我妈累得满脑袋是汗,我就挺过意不去的。”
贾福成说起绑架周迪,有两个目的,其中一个就是开对夹铺挣钱,“帮我们家还一笔饥荒,我们家欠外边多块钱,我有病,风湿性心脏病,刚好,三年没犯。医院说没法治,心跳起来,热出汗,浑身起大包,哥姐已经放弃了,我妈不放弃,上矿上人家借钱给我治,我自个拉饥荒我自个还!”
“在这个世界上,我摊上这个好母亲,已经是很幸福了。我母亲很要强,一般人不可能比上她。我母亲这个人也特别讲理,给外人一种特别好的印象,外人也都是崇拜我妈的毅力。”
我们问:“你母亲行事公道不公道?”
“我母亲行事都挺公道的,就拿这事来说,我母亲有点狡辩,也可以理解,虽说自个不争气,品质再坏,也是从妈身上掉下来的肉,妈心疼,哥姐如是不管的话,妈也肯定能管,我妈这人也明白,也知道法律根本就是不饶人,犯到哪执行到哪!”
据说贾福成在看守所用线给他妈绣了一封信,我们没有看到,就详细询问,他说是用绿线,从手巾上拆的,绣在白布上——同号的布衫不要了。
字有手指盖那么大,信的内容是告诉他妈,别在他身上费力,把精力都用在生活上,他这没多大希望了,自己挺后悔。原谅我这一回,还说在16栋老贾家名声挺好的,让他败坏了。
说到他的家人,他说:“没心情想家人,想这辈子哥姐情都不能报了,开庭不想见我家人了,只是想见我妈。我妈好劝点,我哥,尤其我那几个姐要哭起来,劝也劝不好,只能给我施加压力,我在这不好受,我一哭,家人更难受,不见家人,他们哭,我看不着,我哭,他们看不着,两边都好。”
贾福成的母亲在丈夫去世以后,把父亲和母亲的两种责任一肩担了起来,她凭着儿子眼里的慈爱、刚毅、公正、善良、无私、宽容等常人难以企及的美德,把贾福成抚养到19岁,但是她的育子失于溺爱。
儿子临死前没有记得母亲曾对他有过一丝一毫的责备,也许有过,但被他遗忘了,或不想提起,起码没有留下她用威严、用凛不可犯的道德堤防把儿子从歧途上哪怕只拉回一步的深刻烙印。
作为一个母亲,在儿子临死前的心里,留下那样完美的形象,固然让人感动,不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巴望他成人的孩子,却在刚届成人的年纪里死去,何况还是因为害人,当母亲的在悲痛欲绝的心境中,不包含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吗?
四
最后让我们来谈谈第一节所引的诗中的最后一句:“愿到*泉变*游。”
若不亲耳听到,很难想象在他那个萝卜头一般的脑壳里,竟包藏着如此荒芜的一个宗教世界。
3月2日下午,周迪被绑架的事很快就震动了十六栋。
据贾福成自己讲,第二天,他二哥对他说:“昨晚我作梦,都是你干的!”
贾福成说:“我能干吗?”
“不是你干的拉倒,看那孩子咋样,如果这孩子死不了哇,逮着没啥事,要死了哇,抓住几个崩几个!”
贾福成就有些害怕,想到山上把孩子领回来得了。
直到下午4点多钟以后,才得空上山,把草一扒拉,发现周迪已死。
第三天(3月4日),贾福成从集上花3元钱买两支塑料枪,花3.5元钱买10袋烤鱼片,又买了23.5元的阴币(总计30元)找没人地方烧了。
假如这事属实,应当说最先“识破”他的是二哥,凭的是梦。
可以想见,这对于刚作完案的贾福成的心理天空上,不亚于响了一个霹雳。
这次二哥是梦到了他,贾福成也许来不及深想,不过朦胧中他感到绝非吉兆,他骇怕了,当他烧化阴币及周迪生前喜爱的食物与玩具时,是在超度亡灵?还是在驱除亡灵?
火光燎起中,难免不浮现出六岁周迪惨死的影像,30元钱的超度费用,与一条孩子的性命相比,未免过于廉价,贾福成怀着深深的恐惧,不住地叨念:“别怪我,我没诚心整死你,别缠着我,以后缺啥少啥,给我托梦!”
他虔诚地期望,周迪的阴*能像清烟融入虚空一般遁去。
然而周迪的阴*并没有遁去,反而潜入他的心底,像蛇一样盘踞着,不肯离去。
贾福成向我们叙述了他在南票拘留所里做的一个梦:“那天晚上,好像黑天,一个大游泳池似的,周迪在哭,身边有两条大蛇,有一条死蛇,有一条活蛇追我,我就从水里跑,它没追着我,跑到那边又梦一帮驴,驴又追我,我又跑,跑到前边,就是大水,特别深,好像悬崖似的,我就跳过去,……就醒了。我们那里有个姓张的会解梦,他说:‘这个呀,最好你别解了,解完了你心里难受!’我说:‘没事,反正给人赔命,知道知道,心里敞亮点。’他说:‘驴本身就是*,蛇追你,脱也脱不了,蛇就是代表他家,他家追你,非要你赔命不可,驴是*,这小孩的冤*,不可能放了你’我说:‘悬崖上我跳下去咋回事?’他说:‘这个不跟你说你就该明白!’我就明白了,给人赔命了。”
据贾福成自己讲,作案前他曾找瞎子算过命。
他说:“我想挣钱,我看走哪方面能挣大钱呢?找瞎子算命,瞎了说:‘早晚你得出名,至于好名坏名,就看你走哪一条。’我说:‘如果我要走错路呢?’‘走错路,不但你成不了名,你还会身败名裂,坑人坑自己!’头前我没信,到现在我信了。”
贾福成找瞎子算命这天是2月18日,距离3月2日作案,仅十几天时间,此时他的犯罪动机已经形成,并且已经到了焦灼难耐、死认一门的地步。
卜问未来,只能慰藉心理上的焦渴,故此迫不及待地连连发问:“我能不能得到钱?”“如果我走错路呢?”以至于老头警告他走错路会导致身败名裂时,他便认为“老头是瞎嘟噜”。
他最终将现实的失败归咎于命运,以此来抚慰他被失败乃至死亡的前景所深深灼伤的痛憷心理,这恰恰体现了宗教作为人的“一种平衡心理术”的本质。
当贾福成念念不忘下辈子再报母恩时,我曾问他:“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些思想,怎么会相信来世?”
他说:“因为武功里头第一本武德书都是这方面事,那上面讲的,今生没有积德,死了之后下辈托生受苦,补偿前世所造的孽,你一生受苦,做好事,再托生就该托生比较好的生活上了。”
我又问他:“既然这样,你没想到这一生多做点好事么?”
他说:“我没想,我只相信命,这都是命中注定,拿我前世来说,周迪我俩前世肯定有仇,这武术书上都介绍过,那上说,该着你犯这事,你咋躲也躲不过去,按阴间那套话来说,就‘互相报’呗。他先死,比我先托生,我托生比他小,他再整死我,完了我再托生,比他大,我整死他,这都是反复来说的。”
接着他又说道:“像一般横死的,大殿不收,小殿不留,有托生那天,我不指望托生,像武术书上说的,*就是来回游荡在世界上,比人还幸福,不过养育之恩啥的没法报。不得已再托生一次,托生一次如果再死的话,就不想再托生了,变*就从世界游吧!”
正是说到这的时候,在我们提议下,贾福成吟出了第一章开头所引的那首诗。
我们发现贾福成的追求是一种“自由”的境界:活着,躲在别墅里自由练功练武,死后,**在世界上自由流荡。
二者相较,他更执着于生,他不满意自己身居下游的社会地位,他处心积虑地加以改变,不惜以犯罪为手段。
他曾谈到这样的想法,即先从周家弄到钱,以后挣了钱可以加倍偿还周家。
果有那一天,他能否兑现,已无从验证。
不过我们却能清楚地看到:他在生死关头,居然把死转嫁给自己无辜的朋友,以此来固守自己的生;他相信善恶因缘,但却把自己的未能从善归咎于现实的“没钱没职业”;他作了恶,却又把它轻松地推给了前世冤仇。
在此生行将结束之时,他为死后作出了抉择,尽管他崇尚死后游*,但他还是执着地寄望于来生。
贾福成在遭遇巨大的现实失败后,似乎皈依了宗教,其实只是他平素有关宗教的一些芜杂所知,胡乱地拼合在一起,不过是为自己开脱罪责、寻觅补偿的虚幻凭依,我们很难从里面窥见他虔诚的信仰,更不消说他所企盼的来生会如期而至。
现实人生既将他无情地抛弃,转投来世更属于虚妄之想,天不佑恶,为生者戒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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